春天是个欣欣向荣、生机勃勃的季节,人们总是用美好的词汇来赞颂,但在粮食匮乏的年代,“青黄不接”却是春天里横亘在乡亲们面前的一堵墙。入春之后,前一年秋收的粮食所剩无几,地里的庄稼仍是一片青绿,不见子实,揭不开锅是家家户户绕不开的难题。而这时塬上的野菜,却在没人照拂的情况下,迎着春风恣意蓬勃,成为抵挡饥饿的主力。
“二月二日新雨晴,草芽菜甲一时生”。早春的周末,如果天清气朗,几个小伙伴便披着乍暖还寒的春阳,迎着不再凛冽的寒风,吸溜着两桶鼻涕,?篮背篓去挖面条菜。齐齐整整的麦垄间,面条菜如调皮夹塞的顽童间杂其间,绿似素雅的碧玉,长得欢实坦率无忧无虑。土地经过冬雪润泽,喧腾松软,所谓的“挖”,其实不需要任何工具,伸手将叶子一扑撸,轻轻就着根部一提,一棵完整娇嫩的面条菜就与土地彻底分离了。半晌时间,手快的小伙伴能挖满小小的挎篓或竹篮,喜滋滋准备回家接受大人的夸赞。
面条菜是开春后最早的野菜,叶子酷似面条,和兰州拉面中的韭叶面宽窄相当,叶面上密布细细的绒毛,看上去敦厚质朴,最适宜和面条搭配下锅,绿盈盈、滑溜溜,春意盎然。早晚滚汤时——我们塬上人把煮粥叫滚汤,放一把丰润饱满的面条菜,不论是玉米面汤、玉米糁汤,还是红薯稀汤,都会生动鲜活起来,不仅品相好看,能极大增进食欲,还能使原本寡淡的稀汤弥散出鲜活茁壮的清香,储备一冬的植物生机冲撞你的鼻腔和咽喉。面条菜还可以包饺子、蒸包子、拌面后做蒸菜,或者用开水一汆,沥水后拌以蒜汁,是相当不错的佐餐小菜。吃面条菜的最佳时机在春节前后,过了惊蛰就变老变艮了。
春分前后,春风骀荡,残雪消融,天气平稳回暖。茵陈和荠荠菜像潜伏已久的特工,急不可耐地拱出地皮,几乎一夜间在田间地头排兵布阵攻城掠地,鼓着劲儿成长。这时候大人们也会耐不住性子,纷纷背篓提筐,走向田野。
采荠荠菜勿需太急迫,而茵陈却时不我待。“正月茵陈二月蒿,三月四月当柴烧”,能采的就那么几天,一天一个样子,一天老过一天,转眼间就变成了“蒿”。塬上人把茵陈称作“白蒿”,“蒿”读儿化音,透着亲呢和娇惯。“呦呦鹿鸣,食野之蒿”。白蒿不仅可当菜吃,能充饥抗饿,还是中药材,祛除湿热,平肝利胆,是春来养生第一灵草。晒干后用送到药材公司,卖个十块八块,对乡亲们来说是一笔不错的收入。
《食疗本草》记载,唐代人会将白蒿切碎后用醋调着吃。据说,清朝的贵族雅士喜欢饮茵陈酒,取除旧布新之义。吃白蒿确实能贯通肠胃,我是深有体会的:晚饭吃一碗蒸白蒿,夜宿之后,排便通畅,感觉一年的肠胃血脉都畅通了。春食白蒿在国人的食谱中占着特殊地位,从中原地区的凉伴、包饺子、蒸包子以及拌了面蒸着吃,到南方人制作蒿子粑粑,再到岭南食艾粿艾粽等,不同地域吃法、叫法不同,但吃的品味是一脉相承的。
现在每年早春,有城里人专门到农村收茵陈,不是做中药,而是吃新鲜,据说还开发了茵陈饮料。茵陈一下子变成了高大上的保健品。这在我们小时候是不会想到的,也没有这种需求。社会的发展,物质的丰盛,生活水平的提高,颠覆许多以前的生活理念,让回忆变得苦涩而悠远。社会的高速发展加倍地拉远回忆的距离,回忆中的艰辛也加倍催化和放大我们对眼下幸福的品咂回味。
荠荠菜除了可以和白蒿一样凉伴、包饺子、蒸包子和蒸着吃,还可像面条菜一样煮锅吃。巧手的主妇能用荠荠菜摊“饸子”。纯荠荠菜饸子难以翻锅,容易散成一锅烩,没把握的会把荠荠菜勾上芡、掺上面烙,奢侈的时候还可以打上个把鸡蛋,那就是真正的“改善生活”了。荠荠菜作为食用野菜由来已久,《诗经》里就有“其甘如荠”的句子,可见起码在春秋战国时期,古人就知道荠荠菜的美味了。辛弃疾也曾写下“春在溪头荠菜花”的诗句。现在有人将新鲜的荠荠菜放冰箱里冻起来,想吃时就化开一块,不论炎炎夏日、秋高气爽,还是漫漫冬雪,尝一口春的鲜味,自然会如沐春风,心情荡漾吧。
眨眼到了清明,春和景明,大人们凝重而肃穆地上坟祭奠,小孩子却过节一般四处跑着挖芦葱、掘小蒜。芦葱头顶几枝干叶,刚露出一点嫩芽,挖出来后是白白胖胖葱白一样的嫩茎,乡亲们形象的称为“芦葱娃娃”,水分丰盈,脆甜如饴,嚼起来满口草木清香。“三月小蒜香死老汉”。这时的小蒜刚钻出地面,剑一般直愣愣挺立着,用蓄积一冬的精气神努力向上,愣头小伙一样的茁壮,咬一口,清冽的甘辣中透着浓郁的葱香。挖一棵胖嘟嘟的芦葱,用两根鲜嫩的小蒜一缠,乡亲们戏称吃“卷煎”,满口的酥辣香甜,茁壮的春日清香,很提劲,很享受。
清明过后春已老迈。杨树、槐树枝头的芽苞羞涩地绽开,三两片嫩黄的叶子迎着暖阳瑟缩。把嫩杨叶、槐叶捋下来,用开水一汆,杀过“恶气”,凉伴、煮锅、蒸菜或者蒸包子、包饺子等都很不错,一时吃不完的,摊在竹帘、苇席等透气的物件上晒干收储,吃的时候用水泡泛、沥净,就可以加工食用,品相口感自然不能与新鲜的相比,但也别有风味,是另一个层次的不同享受。
谷雨前后,当杨树、槐树的嫩叶由浅黄变得深绿,塬上的杨槐花就跟着脚含苞待放了。杨槐也叫刺槐,在塬上的沟沟坡坡随处可见。捋杨槐花,时机很重要,早了,花朵尚未绽开,全是发硬的花苞,没经授粉,没生花蜜,青气太重,缺少鲜花应有的香甜;晚了,盛期已过,单薄的花瓣近于凋萎,花朵趋于干瘪,急于谢幕去孕育子实,不仅谈不上香甜,吃起来还有满口的木柴味。杨槐花的盛花期很短,也就一半天的时间。单棵树如雪堆枝头,连片的像暴雪初驻,花瓣刚刚展开,老远就可闻到浓郁的花香,皑皑叠叠,波滚浪涌。这时要抓紧时间成筐成篓的捋下来,回家趁新鲜蒸、伴、煮、煎,紧抢着吃两顿,其余的尽快用开水汆了晒干。新鲜的杨槐花不耐放,很容易放老或捂霉,有点暴殄天物了。
其实,这个时候桐花也在大张旗鼓地盛开,但我们塬上没有吃桐花的习俗。现在偶尔在城市的餐馆,发现有用桐花做的菜,口感味道都很不错。私自忖度,桐花和杨槐花几乎同时盛开,而我们塬上盛产杨槐花,自然就把桐花忽略了。这也说明,在有杨槐花的前提下,桐花是要退居次位的。
等村边地角、坡坡坎坎的杨槐花次第开过,天已变长,阳光变烈,风也燥了,树叶密实碧绿,田地全被丰沛结实的绿色覆盖。人们纷纷穿起单衣,把春冬衣服洗净收起。夏天实实在在的到了。
黄黄苗(蒲公英)、叶叶苗(苦菜)、沟沟秧、灰灰菜、人芡菜、麻子菜(马齿苋)、猪毛尾(读yi)菜、葛蓝叶(板蓝根的叶)、扫帚苗……雨后的蘑菇、地软(地皮菜),还有嫩的花椒尖、豌豆叶、倭瓜花,等等。夏季里万物繁茂,塬上的田间地头、沟坡崖坎,到处都是叫得上名、叫不上名的野菜。塬上的野草和野菜是不分彼此的,田地间除了人为种植的树木和庄稼,野生野长的植物都是草,采到了家里,吃到了嘴里,能裹腹充饥的便成了菜。塬上孩子采摘野菜的能力是如今城里孩子无法比的,可能是出于天性,更多的应当是耳濡目染的环境熏陶,哪些可以食用,哪些不能食用,从小就能分得清清楚楚。
野菜的生命力都很顽强。黄黄苗(蒲公英)在塬上的田角地头、房前屋后到处都是,丛丛簇簇结着伙生长。乡亲们干完农活回家时,弯腰顺手掐上一把,煮稀饭时下锅,光溜溜的口感中透着淡淡的辛苦味,清凉消暑。
叶叶苗(城里人叫苦菜)、沟沟秧,一般长在地堰上或背阴坡地,叶子断裂处流出白色的汁液,大人们说那东西有毒,那时塬上人吃的很少,却是喂猪的好饲料。我们放学后扔下书包,利用天晚饭前一拃长的时光,就可以挖回半背篓,回家倒进猪圈,猪们便过节般哼嚷着大快朵颐。
在现在城里人的餐桌上,苦菜成了香饽饽,价格还不便宜。把苦菜、小黄瓜、毛豆等放入小竹筐,配一碟豆酱,美其名曰:大丰收。我总感觉有种讽刺的意味。务农的人都知道,苦菜多了是严重影响庄稼生长的,何来的粮食丰收?更无从谈到“大丰收”了!看来城里人的丰收不在于庄稼的收成,只注重口味的新奇。
生活艰苦的年代,人们吃野菜是为了充饥。现在的人吃野菜,更多的是为了调剂生活,寻找童年或过往岁月的味道,或许是认祖的一种情感和对于乡土的眷恋。一道野菜如一面镜子,映照出时下大众生活的美好和富足。品尝大自然馈赠的菜肴,其实是在品味这种平常生活的快乐,更加珍惜平淡日子中这份平实的幸福。
灰灰菜和人芡菜(苋菜)有点相象,茎高枝壮,长在荒坡或地堰上,秋后能长到一人多高。灰灰菜的叶子灰而细碎,人芡菜的叶子大而丰硕。人芡菜里有一种叶子呈紫红色的,红如天边落霞,紫得玄妙而神秘,我们叫它火人芡,下两片叶子到锅里,一锅饭都变成了紫红,白煮或清炒,汁液都是暗紫的血红,口感却甜美清爽,有股淡淡的香涩,在夏天吃得很是经常。
麻子菜,也叫马齿苋,一般生长在庄稼垄沟间,茎叶青翠,颇像现在家养盆栽的“多肉”,生吃有点麻酸的清爽,通常用来摊“饸子”,咬一口汁水长流,冲口的鲜烫,鲜嫩的果疏青香让你浑身通透舒爽。
猪毛尾菜,也叫猪毛毛菜,顾名思义,叶子极似猪毛,通常拿蒜汁凉伴了吃,清凉的甜中稍有一点酸涩。葛蓝叶就是板蓝根的叶子,是采板蓝根时的附带品,把根择净凉干卖钱,切下来的叶子挑鲜嫩干净的,洗后煮锅,是悠长淡苦的青香。车前草,塬上人叫车厘菜,可能因为它大多生长在路边草丛,甚至在车辙里,叶片紧贴地皮顽强延展,乡亲们偶尔用来下锅,通常是在端午太阳没出前,带着露水挖回来凉干作药用的。
扫帚苗原本是用来长大后做扫帚的,在根部用废旧布料包裹,成为手握的扫帚把,前面用绳子轻轻扎拢,一棵扫帚苗就是一把非常不错的扫帚,用来打扫庭院既经济又实用。在其整个生长的过程中,嫩叶子都可以采下来吃,和面条菜差不多,这也算是物尽其用,各得其所了。
夏天里的野菜,还有水根菜(水芹菜)、薄荷等。这些我们塬上没有,生长在塬下川里的竹园、水渠边等潮湿多水的地方。周末了,几个小伙伴约好,带上中午充饥的干粮,到川里去掘水根菜。夏天的竹园密不透风,濡热难耐,掘半篓水根菜出来,浑身汗湿通透。采薄荷要方便得多,水渠边一丛丛的全是,只是我们容易把薄荷和石香混淆,另外也怕水蛇,总是在掘完水根菜后,顺便采一些薄荷。水根菜一般用来腌咸菜吃,切成合适的梗段,用盐腌后佐餐下饭,可以吃好长时间,相当于现在的老干妈和王致和豆腐乳了。
除了这些,还有夏天的蘑菇和地软,那是要看运气和经验的。采蘑菇需到树林里有枯枝败叶的地方,或者腐朽的老树根部,且需要连续几天的阴雨绵绵;拾地软要到草浅叶厚的地方,最好是前一年冬天的干草叶子厚实,经雨淋泡便生发地软。拾地软需要雨一停就下地,太阳一晒会萎缩干扁,不好找寻,还要心细手快,不能夹杂草屑,否则择洗不净时,吃起来会牙碜味干,败了雅兴和食欲。蘑菇和地软都是奢侈品,一是量少,二是味佳。蘑菇要用油煎,那个香!无法自持。地软吃法多样,看着像黑木耳,口感如小素肉,很是解馋。
在这么多的野菜接续不断无私供养中,走过了夏,走到了秋,树叶由厚重变得轻薄苍老,慢慢经不起风的骚扰,打着旋儿翻飞飘零。塬上的天空日愈高远,云朵由棉被雪山被风拉扯成稀薄的轻纱,东一缕,西一片,风长了劲道和力度,往人的衣服里暗送寒凉。
夏天可吃的野菜已是杆壮叶老,开花结籽,进入暮年。田地里的红薯叶、红薯梗,嫩的花椒尖、豌豆叶、倭瓜花等,这时悄然顶替野菜的空缺,弥补粮食歉收的缺憾。霜降之前,红薯基本停止生长,进入收敛紧实阶段,把红薯秧子上嫩的叶子,连带着梗摘下来,汆水后晒干,或半干时腌制起来,可以吃到来年的开春。
秋冬时节,印象最深的野菜是蔓菁。秋庄稼收罢,雪还没下,秋风在田地间疯跑肆虐,收割过的庄稼地里,光秃秃的灰黄一片,蔓菁支愣着肥硕翠绿的叶子,炫耀般暴露在灰黄之中,尤其是种过棉花和豆子的地里。乡亲们便带上镢头、背篓去挖蔓菁。沿蔓菁叶的蒂切下来,塬上人叫蔓菁缨,是一种非常形象的叫法。蔓菁缨煮熟凉干,成了干菜;半干时切碎,用盐腌起来,就成了“腌蔓菁缨”,是不错的佐餐小菜;不切,整棵的蔓菁缨,用盐水腌起来,我们塬上人叫“卧黄菜”,相当于东北和韩国的酸菜,酸爽可口。蔓菁的根,像小萝卜一样,吃法与蔓菁缨差不多,可以煮锅、腌咸菜,也可以晒干了冬储。
我一直认为,蔓菁就是野生的萝卜,后来才知道不是一回事。前几年去西藏出差,见到出售的所谓高原“吗咖”,其功能效用听起来神乎其神,而长相和味道与小时候吃的蔓菁居然难分伯仲。我想,那时候的塬上虽缺雨少水,土地瘠薄,但纯天然,无污染,生长的全是有机食品,那时的蔓菁也应是上等营养佳品吧?!只是因为粮难裹腹,身体营养的基础没打好,自然谈不上养生保健了。
冬天里没农活,乡亲们体力消耗小,仅有的粮食加上晒干及腌制的野菜,勉强可以撑到雪化春开。待大地从冰冻中苏醒过来,新的野菜就又蓬蓬勃勃拱出地面,以崭新的生命滋养乡亲们的身体和精神。塬上人也如野菜一样,在那个生活困难的年代,从心眼里感恩大自然的赠予,依靠仅有的耕地、贫瘠的物产、顽强的精神,一边安享大地的恩赐,一边以最大的付出创造出力所能及的价值,在养活自身的同时,也养活着这块贫穷而深厚的土地。
明代朱橚著有《救荒本草》,塬上可食用的野菜居然全在其中,书中介绍可救饥荒的植物达种,还按叶可食、实可食、根可食分类,并为每种植物配了插图,以便拣选,防止错认。看来以野菜弥补粮食的欠缺,在我国可谓历史久远,慢慢的人们就吃出了经验和学问。这些是否与中医药的形成发展也有着内在渊源呢?我没有深入的考究。
现在,温饱早已解决,人们食用野菜从备荒充饥变成了养生、保健、尝鲜、品味,是农家乐召唤城里人消费的招牌,更是高品质生活的一种象征。人们除了追求生活的质量和品位,食用应季的野菜,是否还潜藏着国人宗教般的本草情结和乡土观念?吃的是野菜,而贪得是这口土地与草蒿混合的味道,是季节时令中运行的自然规律,是天人合一的内在气息,是回归自然、皈依大地的反璞归真!这可能是食用野菜的最高境界吧。
对从小挖野菜、吃野菜的农村孩子来说,野菜的苦涩和醇香,已根植在身体和生命之中,且随着身体和生命一天天成长,慢慢的长成了性格和乡愁,长成了脉动的骨血,长成了塬上的庄稼、青草、老树、土屋和传说。
春宁赞赏